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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音:我的文化基因

http://www.qzwhcy.com 【泉州文化产业网】 时间:2017-03-17

(作者系著名学者,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传播学系教授、博导。)

第三次走进五店市,内心里最为期待的,还是那个门面并不起眼的南音馆。

和朋友的畅聊中,不知不觉来到了门口。三三两两往里走,耳边传来袅袅乐音,心里先就是一颤。在第一排抢到了座位,抬眼望去,面前的四个女孩都是古妆淑女打扮,一样的面容肃然、正襟危坐。耳边听到的还是细细的声线、幽幽的行腔,就有那种久违了的感觉。落座不久,旋律的节奏开始放慢,声调却又提高,眼看着一曲终了的时刻即将来临。怎么不早不晚,就赶在这个时间节点,于曲子即将结束,于内心却尚未开始?我怅然若失,像是刚得到一件什么美物,却又失手掉了下去。好在这时,台口的一个工作人员发声问道:“还想听吗?”身后有人急切地回答:“要啊!要啊!”于是,台上仅剩的两个女孩,中间怀抱琵琶的那个微微颔首,轻声念出了四个字:“元宵十五……”——我想这就是下面的曲名了。

《元宵十五》听上去竟有些似曾相识,比一般的南曲节奏稍快,旋律也不哀怨,情绪则更显雀跃,想来是在描绘元宵之夜提灯逛街的节庆气氛。一旁吹洞箫的女孩穿一条素色的薄纱裙,从侧面看宛若唐女。她手持的洞箫一直往前伸去,上半身也跟着前倾,随着节拍一前一后地耸动。那个动感的造型,有如元宵之夜一个刚放下碗筷的孩子,恨不得飞一般冲到街上去。美学家王朝闻把这种造型称为“不到顶点”,意思是说,艺术家时常选择那些不是情感的“顶点”,却又即将到达“顶点”的瞬间来表现生活中的美,如古罗马的雕塑《掷铁饼者》、罗中立的油画《父亲》等,都是这方面的典范。唱南音的女孩不像是懂得这个艺术规律的样子,但《元宵十五》内在的韵律,于她却有着真切的生活体验,是可以很感性地用肢体语言来表达的。渐渐地,身后竟有几个男声开始跟着哼唱,那应该是本地游客听到了熟悉的旋律,情不自禁就加入进去。尽管心里也蠢蠢欲动,但我还是忍住了。我只是微微闭上眼睛,让耳朵全神贯注;这无比享受的片刻,应该是物我两忘的境界。

一曲终了,余音绕梁,于是不舍地离座,跟着同行的友人鱼贯而出。孙绍振先生的太太在一旁笑着说听不懂,他马上反驳说,这不是要你听懂的,你听着就是;然后说起先前在上海听苏州评弹的情景,也是听不懂,也是很好听。

小街上阳光铺洒地面,亮花眼睛,游客穿梭来往,忽然就有一种隔世之感。生活中有各种音乐,如民歌、流行歌曲、交响乐,每一样都让你感到实在。这世上却还有一种称之为南音的,它存活于历史,离生活很远,你长年累月可能都不会想起它,更不会唱起它,却依旧牵牵绊绊,不时在你心口揪一把、撞一下。在这小小的南音馆,你走进去,又走出来,你终究还是和它邂逅,于是跟它有关的一切又全都回来了。

我一边跟队伍往前走,一边思索着自己对南音的这种奇妙感觉。很陌生,又很熟悉,说不上是什么发烧友,一旦听到了还是照样荡魂摄魄。仔细想来,其实在青少年时代,在老家安海,可以肯定的是我从未专门学过南音,也从未打心底里特别喜欢过南音,更谈不上对南音达到多么痴迷的程度。小学时期,班主任是从部队文工团转业的,不知为什么就看上了我,先教我吹笛子,又教我拉二胡。到了中学,我还学过小提琴、手风琴。我从小的音乐爱好都很现代,甚至很西方。南音究竟是怎样进入我的生活的,我至今不得其解。它潜得很深,轻易不露出面容,偶尔打个照面,却依旧直达内心的深处。

前年参加五店市笔会,是我离家几十年后再一次听到南音。回到福州后,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,我坐在电脑前码字,没来由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南音的乐句:“孤凄闷,(郎当)入绣房……” 我大吃一惊,刚凝视屏息,不料下面的乐句竟像开闸的水一般哗哗流出来了:“……房空清静,床空席冷,闷煞人。昨冥(于)一梦,梦见是阮三哥(于)情人……”一时,我竟无以名状,想着这首经典的《孤凄闷》,怎么就能藏得那么深,怎么就在这时蓦然间跳上心头?我极力去追忆,自己是在什么时候,又在什么情景下学过这首《孤凄闷》的,终究还是一无所获。生命不可捉摸,造化果真神奇,剪不断,理还乱,想不到我和老家的南音之间,竟然还有这一层微妙的关系。

《孤凄闷》这开头的几句,让我相信自己和南音是确曾结过缘的,尽管已经想不起来了。当然,这不意味着就是全部,否则它在几十年后打动我,也不可能到这个程度。在记忆中,印象更深的其实不是南音本身,而是和南音有关的人,我身边的人。第一个当然就是父亲。他早年远渡重洋,到菲律宾谋生。背井离乡,孤独寂寞,很自然就加入了当地华侨的南音社(也称为“郎君社”)。父亲晚年得了癌症,回乡疗病,平日里总是躺在客厅的帆布椅上,素面朝天,两条腿架得高高的。无聊之际,要么唱“我的家,在东北松花江上……”,要么就唱南曲。后来安海南音社还特地过来慰问,在客厅里举行了一场演唱会。也是在客厅里,我和父亲有过一次促膝的长谈。我一边闻着他的脚臭,一边听他讲过去。

还有一个就是我的堂叔了。堂叔是安海五金店的店员,面容白晳、短发直立、身材瘦高、腰背佝偻。他大概也就读到中学,却写得一手好字,是族里有名的文化人。有一次回家,知道我当了教授,曾写下五个字叫我认,竟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。夏天的月夜,经常会听到堂叔在隔壁用洞箫吹奏南曲,都是一般的幽远绵长,听着让人惆怅良久。我坚信堂叔是读过不少唐诗宋词的,否则他不会有这种沉浸式的体验。月光洗白房间,洞箫声声入耳,宛如有一个古老的意境,像纱幕一般悄悄垂落,把我笼罩其中。

我终于明白,《孤凄闷》是怎么学会的也许没那么重要。关键的是,我曾经生活在熟悉南音,热爱南音的环境和亲人身边。南音在我这里不是以知识体系的形式存在的。面对它时,它是有形的,少女、乐手、响板、洞箫、琵琶,声情并茂,让你迷不知其所之。一旦远离了,它又变得稀薄和缥缈,好像八竿子也打不着。只有在深夜里,在独处时,蓦然间跳上心头,才发现它还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静静伏着,用柔和的目光和你对视。南音不只是南音,南音是和故乡、故人紧连在一起的,是和高甲戏、“砖仔厝”、“蚵仔煎”紧连在一起的。它们共同合成晋江人那一道醇厚而隽永的生活滋味。即便远离了故土,选择了做学术,你全身心地投入进去,把电影这种来自西方的,更具现代色彩的艺术当做一生的事业,但终究,你还是绕不过南音,无法从生活中,从情感的记忆中把它抹去。它一直就在那里,它是生命的一部分,它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文化基因。

来源:泉州晚报 责任编辑:林思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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